我的母亲

伟也娜

我的父亲母亲都是70年生人。

爷爷奶奶三儿三女，父亲是最小的，从小全家人让着他，那时日子都过得紧巴，吃饭时每人一个小瓷碗，盛一碗榆皮面做的糊糊。父亲总是拿起三姑的碗，“磅”的往自己碗上一扣，原本不满的碗就满了，三姑“哇”的一声就大哭起来，父亲早已端着碗跑了。奶奶走过去，“乖，别哭了，妈再给你点儿”，说着把自己碗里的榆皮面糊糊拨给三姑。奶奶后来常提起当年的这些事。

姥姥姥爷五个女儿，后来收养了一个儿子，我妈是老二。小时候去串亲戚，舅妈老是逗我，我其实很怕她逗我，不是腼腆的问题（当然也有这些原因），就是心里特别害怕。每次我都躲在母亲身后，但是感觉她总是抓住我不放，一直逗我，直到我吓哭了，她还是不停。我急得咬母亲的手腕，她还是不停，母亲也不好说什么。三姨家里条件好点，三姨夫是一个小工队的包工头。每次我们去他家，三姨总是想给我们点什么。三姨曾跟我说过，母亲小时候学习很好，不过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。大姨和四姨五姨都是一个村的。五姨家里常打架，姥爷和几个姨操了不少心，现在都不怎么管了。

父亲母亲结婚时很早，17岁就结婚了，但在当时不算早。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认识的，不过之前肯定不认识。奶奶曾对我说过，“你爸真是不着调，当初人家结婚时，他对你爷和我说的可好，满嘴兄弟兄弟的，又是给人家买台灯，又是给人家送礼，等到他结婚了，一个人都没来”。

父母结婚后过得不好，父亲之前是跟着一群人瞎混的，正经事没做过，结婚的房子是爷爷奶奶给盖的，我们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。后来二伯买了新房子之后，把老房子给爷爷奶奶住，大院子里就只有我们家了。在我之前，父母曾生过一个女孩儿，不过是兔唇，奶奶说生下来就死了，我也不知道。

街坊邻里还有村里的亲戚提起母亲，都说她不爱说话，太不爱说话了，我小时候不记得母亲说过什么话。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吃饭总爱端个碗聚在梅婶家门口吃，吃着聊着，但是我母亲很少说什么，虽然她也端着碗过去吃。梅婶家那次买了很多桃子，核很小，她说这种桃核可以做项链，几个女人没什么事便开始做了起来，她们做着说着笑着，但是母亲在那里一声不吭，磨着桃核，不一会儿便做出好几个，小巧玲珑，那几个女人几乎没做出什么，“呀！你们看XX做的，手真巧！”母亲没说什么。

街坊邻里知道我爸是什么人，对我母亲还可以。我们那条街上最富裕的那家的女主人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对我母亲印象特别好，我上初中时，有一次上学时急着走，家里没钱给我生活费，母亲向她先借一百，她很爽快地就掏出一百给我母亲，还问够不够。她对我也很好，去她家时她对我很大方。但是她总是拿我和她家闺女比，对街上人说，“你要是学习有人家XX好，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”，她家闺女脾气很怪，对我时好时坏。

母亲在外人面前不说什么，但是只有我俩在一起时，她教我画画，写字，我的名字就是她教我写的。我小时候很会画画，常画春天和花朵。上二年级时，我转到一个新学校，那个班级的女生中有一个老大，她也很会画画，她们总是说我跟她学，她画猫我也画猫，她画水桶我也画水桶，我说我没有，但是她们非要那样说，我不怎么和她们玩。后来我学习很快就超过了新班级里的那些人，虽然我不爱说话，但老师很重视我。

但是她们总是嘲笑我，我穿得很邋遢，不洗脸，头发很久才梳一次，身上脏兮兮的，表现得像个异类。我姐姐和她朋友也不喜欢我。每次放学和姐姐一起回家时，她的那些朋友老是拿我开玩笑，姐姐因为学习好是她们当中的老大，但是她其实不管我的。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洗脸不梳头还穿得邋遢，好像没有洗脸的习惯，也不知道那样意味着什么，我五岁生日时，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裙子，姑姑们看到都走开了，没人愿意碰我。我母亲似乎对这些习以为常。有好多人说过我脏，但是没人教过我洗脸。

我小时候最幸福的事，就是吃过晚饭，父亲出去瞎逛，家里只剩母亲、我和弟弟。我们坐在床上，把家里两只猫抱到床上，逗着猫看着电视。还没有弟弟的时候，家里养了鸡，我常记得母亲在灯泡下挑能孵出小鸡的鸡蛋（后来知道那些鸡蛋是受过精的），然后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抓来，让它在窝里孵小鸡，但是我总担心它饿了怎么办，毕竟都要21天。后来我看母亲把麦子撒在窝前，它也偶尔出来吃点，我才放心。它孵出的小鸡，我和母亲小心翼翼地装在鞋盒里，放在我们床头，用被子盖着，先替它照看几天，每天晚上睡觉前是我最幸福的时候，母亲说我只能在睡觉前摸一下小鸡。灯光下，母亲轻轻地捧起小鸡，我直勾勾地看着它的小黄嘴、小眼睛、小绒毛、小爪子，它也看着我，然后母亲说“好了，就让你摸一下”，我就摸了一下它，心满意足地躺下睡了。后来母亲收拾柜子时清理出一窝老鼠，老鼠妈妈吓跑了，留下一群小老鼠，我看着那些小老鼠长得很好看，便想要，但是母亲把它们扔到厕所里了。后来有一天晚上睡觉，有老鼠爬到我床头，亲了我一下，没咬我，便走了。后来阿喵死了，母亲以为我会大哭大闹，但是我没有哭也没有闹，把它埋了，又养了只猫，我对每一只猫都是一样好，不会因为它的长相和身材而有所歧视或抬高，我总是和它们称兄道弟。母亲养了羊、牛、猪、鸽子、兔子、猫、狗、鸡、鸭子……我从这些动物身上学到很多，母亲给我提供了这个环境。

后来上中学，我住校。随着 年龄的增长，我常常看到听到村里那些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孩子，有的在外面谈对象，有的未婚先孕，有的流产打胎……我的一个姐姐，在外打工，谈了对象，结了婚，每天看孩子，在微信上发一些牢骚话。母亲想必也知道这些，但是在我面前她只字不提，一切关于恋爱、婚姻、性的东西她从未说过。我在她面前已经不愿表现出细腻的一面，总是大大咧咧，我甚至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哪怕一点点心事，因为很尴尬。她什么都不愿说，我也什么都不愿问。虽然也尝试过问，但是已经无话可说。我们不愿有什么明显的亲情的表露。

我有一次生日，刚好过星期，我俩一起去赶集，她要给我买些吃的。到了一个卖杏的摊位，人家拿一个杏让我们尝，母亲讨价还价，最后称完付钱时，母亲说再给一个吧，便再拿了一个，那人说：“你们不是都尝了嘛！怎么还要啊！”。母亲不是爱占人家便宜的人，人家那样说，我能体会到她心里微妙的变化，我便放了回去。走时我故意说：“切，咱才不稀罕她那破杏呢！抠门货！”。谁都不知道我们母女俩当时心里到底想的什么，母亲没说，我也没说。

前年，村里修路征地，征了我们家的地，钱却迟迟未给。那天他们开着推土机在运土，母亲和村里其他几个人拦着他们的车不让从我们村那里过，他们说什么好话也不听，耗了一阵，那几个人下来车说“算了算了，嫂子我可真服了你了！”，把钱给了母亲。回来母亲十分解气地对我们说当时的情形，“我们不占别人便宜，绝不会问你多要钱，但是是我们的钱，你就得给我们！”

上大学之后，我慢慢地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些问题。与人交往时不主动，总是丑小鸭心态。更不用说恋爱问题，我很保守，我喜欢优秀的男生，但是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和人家不可能的，先让自己优秀起来吧。但是，什么样算是优秀呢？什么时候才会优秀呢？优秀了以后呢？难道现在不优秀就不能自信地待人处事吗？与其说这是上进的心结，不如说这是自卑的借口。

我高三时曾跟母亲抱怨过，说她和父亲对我影响很大，我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们有责任，但是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，她很委屈，冲着我吼：“你知道我小时候跟你弟弟一样大，就天天背着竹篮去割草，天天割草，我和你爸还供你上学，你这凡事不是往前看，老是越活越倒退！”

她说的是对的。

我的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，她永远不用语言表达自己。她对我影响很大，虽然她自己未必意识到，她只要给我这个影响就够了，剩下的由我来。

母亲没教的，世界会教给我。